黄士清很想参加“鬼见愁”,可鬼子漏说啥也不允许他加入,急得他跟个急皮猴似的。回到老宅西屋,黄士清翻箱倒柜,潘桃骂道:“穷翻倒啥?你丢魂了咋地?你瞅瞅,掏个扬二翻天的,还有完没完了?”黄士清翻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东西,忽然盯住蟠桃上身穿的雪白衫子。潘桃急忙护住胸脯:“大白天的你要干啥?”黄士清笑嘻嘻上前撕扯:“我要成立战斗队,你得做点儿贡献。”潘桃羞怯地说:“白天怕人来撞见,别急皮猴似的。”黄士清说:“我要的不是那个,要的是你的上衣。快换下来,我有用。”他强把潘桃白衬衫索要下来,潘桃找个旧的粉色衬衫穿上,骂道:“你个愣种,你扯我的布衫子到底要做啥?”黄士清说:“做旗子。我倒要看看,离了他们我还做不成曹子糕了!”一边说着,一边从炕柜里翻出一把剪子,几下就剪掉了白衬衫袖子。潘桃大声吵嚷::“你个虎揍,造害我哪!你太恨人了,这白衬衫才洗两水呀!”
黄士清来到小学校,将这布衫子往郑树人办公桌上一铺,很硬气地说:“郑校长,给我写几个字,我一个人也要成立战斗队。”郑校长说:“一为单,二为双,三个以上才成帮,一人不叫战斗队。”贾丫也说:“一个人孤单,可别逞能。”黄士清强硬地说:“写不写?你不写我就……”郑校长连说:“好好好。我支持你,你说咋写就咋写。”
黄士清手插进乱蓬蓬的头发里挠了挠脑袋,忽然说:“有了,就叫‘兴风战斗队’,你们看咋样?”贾丫说:“这名儿不好,有作妖的意思,我看就你一个人,不如叫‘一人不孤’。”黄士清说:“一人不孤,行,就写这个!”&bp;郑校长说:“我看一字也不用,就叫‘人不孤’,正好和‘鬼见愁’对着。”黄士清说:“行,就写这个!”郑校长拿出毛笔和墨汁,“唰唰唰”一气呵成,布衫旗上留下了六个漂亮的行书字体。
黄士清回家寻了一个细长的木杆,从白衬衫两个袖接口处穿过去,用细绳在杆头绑成一面旗帜,插在了临街猪圈旁的粪堆上,村里人路过看到这面旗,都憋不住笑。
“这好像是他媳妇的布衫,好端端的祸祸了,这小子真楞。”
“一个人还整个战斗队,走火入魔了。”
“这二老狠疯了,真是疯了!”
听见人们嘁喳议论,杜春心觉得很没面子,想收拾收拾黄士清,回屋就听见西屋小两口打了起来。潘桃一把扯过黄士清,怒道:“我非跟你打八刀不可,跟你丢不起这个呵碜。”两口子打架打得不可开交,春心根本劝阻不了,眼睁睁看着这对小冤家吵吵嚷嚷去红原公社找领导理论去了。
两口子直接闹到了公社党委书记办公室,康民闻听是因为扯旗离婚,觉得好笑,就亲自调解:“‘要团结,不要分裂’,这离婚的事不能草率。”潘桃高声嚷道:“他不务正业,必须离婚!”黄士清一听,急了:“你离不成,就是让你烂在手我也不放手!”康民板起面孔:“我一天正经事儿都忙不过来,哪有功夫管你们的这些破事儿。”潘桃不依不饶地拉住康民道:“你得给我做主,我跟他过够了!”黄士清也拉住康民说道:“她要跟我离,你不能不顾啊!”康民教训道:“要珍惜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,回去都好好学学那语录,好好过日子……”
理论无果,小两口只好回村。见张嘎咕在大门街上疯跑,腰绳掖着的两块白布在屁股后头耷拉着,仔细一看那布上有字,一块上是“人不孤”,一块上是“战斗队”,她捂着肚子乐了:“你那旗子让嘎咕撕啦!”黄士清这才反应过来,急忙追张嘎咕去了。
黄士魁想跟黄士清谈谈,让他收敛一下不着调的行为。下午进老宅院里时,母亲正在篱笆墙边唬着脸数落着:“你个楞头冲,一来运动你还咋呼起来了!你多能作妖,还插个布衫旗,可给人留下话把儿了,能让人笑掉大牙!我告诉你,猪往前拱,鸡往后刨,该干啥就干啥!你别不信话,真给你个天梯,你能爬到哪去!别像苍蝇似的,一炒菜煽呼小翅膀劲劲的往跟前凑,总把自己当个材料,进锅里命搭上不说,这盘菜也就完犊子了!”
黄士清不敢顶撞母亲,只能硬着头皮听着,脸也涨成了猪肝色,嘟囔道:“我这不是运动心切嘛!”春心训斥道:“心切也不能乱来。不管你咋闹运动,你得有正溜有正型,不然的话,潘桃要真给你来个乌鸦大晒蛋,看你咋整!”
黄士魁也过来劝说:“你可长点儿记性吧,别再犯傻了!人家战斗队都是老金家和老一队那伙人,你跟人凑什么热闹,咋那么不知趣儿呢?你要真不死心,去找二鳖、老笨他们,把老黄家沾亲挂拐的和老二队的年轻人笼络起来,也正儿八经的整个战斗队,不比耍你一个单蹦强啊?”黄士清拍拍胸脯:“大哥你要挑头,我第一个参加,保证支持到底。”黄士魁却说:“我早都想好了,我既不挑头,也不参与。”
春心忽然揪了揪黄士清的长头发,厉声道:“你看你长毛搭撒的哪有个人样儿,都连毛生了!你麻溜把你的长头发给我剃喽!现在就去,不剃完别进家门!听没听见?”黄士清连忙说:“听见了。”迫于母亲的威严,他乖乖地走向院门。春心自语道:“我咋生了这么一头兽,真不让人省心。”黄士魁说:“他这是天生的楞头性子,咱得经常修理修理。”
为了能理个好的头型,黄士清特意去了红原公社理发店。一位女理发员和蔼地把他请进座椅里,一边给他系围布一边和他拉家常:
“请问,你是哪个大队的?”
“我们来自五湖四海,我是长青大队的。”
“同志,你理什么发式?”
“全世界受苦人都是我的阶级兄弟,你看我理啥头型合适?”
女理发员看了看镜子里这个顾客,端详了一会儿,试探着说是不是理平头,黄士清摇摇头说不要,女理发员建议来个分头,黄士清还是摇头说不对,女理发员皱起眉头问理背头吗,黄士清又摇头说不行。女理发员心里不快,耐着性子问到底要理个什么样儿的,黄士清说来个新式的,女理发员让他说具体些,黄士清这才说:“给我来个‘红烂漫’发形?”女理发员心说哪有这种发型,纯粹是神经病,感情是来调皮捣蛋的。
正在左右为难,老师傅走过来笑着说:“我徒弟刚出徒,学的样式不多,我来给你理,包你满意。”说着操起了推子,推了几下,轻轻地问,“同志,‘红烂漫’,不如‘照全球’,这个发型更有意义。”黄士清说:“那就来个‘照全球!’”老师傅手中的推子“嚓嚓嚓”地响了,黄士清一听推子声就犯困,闭目合眼地打起了盹儿。
过了一会儿,老师傅拍拍黄士清的肩膀:“醒醒哎,剃好哩,你照镜子看看怎么样?”黄士清揉揉眼睛,对着镜子一看,一根头发也没有了,自己成了秃子,嘴都气歪了,指着自己的光头:“这?这?这?”老师傅说:“这啥这,这不是你要的新式发型吗?”黄士清尝到了被捉弄的滋味,只能干吃哑巴亏,老师傅笑着问:“同志,‘照全球’理得咋样?不错吧?这发形多有意义呀!来,我给你再刮一遍,给你来个‘闪金光’!”黄士清忙站起来挥挥手说:“不!不!不用了!”老师傅把黄士清按在椅子上,一边用剃头刀敲脑壳一边问:“不用了?你不愿意‘闪金光’吗?”黄士清连连说:“愿意,愿意,一万个愿意。”老师傅把黄士清的脑壳刮得连个毛茬也不剩,还不忘问他满不满意,黄士清慌忙离开时理发部里爆发出非常开心的笑声。
走在长青村的大街上,一些村民纷纷瞥眼窃窃私语,他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,低着头加快回家的脚步。张嘎咕忽然兴奋起来,指着他的秃头嘲笑:“秃脑亮!秃脑亮!”鬼子漏笑嘻嘻的招呼一群在大神树下玩耍的小嘎子:“你们看,二老狠剃了个秃瓢儿,快撵去唱个‘秃脑亮,摸电棒’。”小嘎子们嘻嘻哈哈追了去,在黄士清身后呜嗷起哄,齐声浪唱:
秃脑亮,摸电棒,摸摸媳妇胖不胖,着急忙慌上北炕。
秃脑亮,摸电棒,摸个帽子带不上,掉进茅楼哭够呛。
小嘎子们唱谣的声音渐行渐远,鬼子漏仍然意犹未尽,姚锦冠急急来寻:“小昙花哭闹得厉害了,你还在这儿扯犊子,看看咋整啊?”鬼子漏说:“那就是个闹人精,你没用‘拍花的’‘老虎妈子’吓唬吓唬嘛?”姚锦冠说:“她是闹毛病了,腿还不好使,光吓唬也不管用,找大夫给看看吧。”鬼子漏应一声,看媳妇走回露天戏台胡同,这才收回目光,去了卫生所。
大队卫生所成立不到一年,实行合作医疗,农民每人每年交1元,大队集体公益金人均提留5角。赤脚医生雍大牙原是兽医出身,也经常给人看病。去年夏天参加过县里举办的医学速成培训班,学了三个月,那《赤脚医生手册》几乎翻烂了,可给人看常见病依然很吃力,更别提治疗疑难杂症了。
雍大牙背着红十字黑药箱子,来给小昙花看病,摸摸脑门儿,把脉时又试了下体温,然后说道:“体温不算高,腿也没看出受伤。她神魂不宁、经络不畅,好像受了惊吓。给她打一针安安神。”推了一针,又说,“晚上给叫叫,还不好就让老长给看看。”晚上孩子熟睡后,鬼子漏将屋门开一小缝儿,在灶前烧了几张黄烟纸,又写了一张《安魂咒》,趁着黑夜贴到老神树树干上。第二天早上,当闲人们聚集在老神树下时,都不由念起树干上的安魂咒来:
天皇皇,地皇皇,我家有个夜哭郎,过往君子念三遍,一觉睡到大天光。
然而,第二天孩子还是哭闹,姚锦冠说:“孩子没见强,还是找老长给看看吧!”见鬼子漏迟疑,说道,“咋?不好意思求人家了吧?你把人家得罪了,这回长长眼睛了吧?”鬼子漏问:“她回来了吗?”姚锦冠说:“她都回来好几天了,平时不怎么出屋。她在苇子坡一户也是上江来的老乡家躲了半个来月,看风声不紧了才偷偷摸摸回村。”
鬼子漏硬着头皮去找杜春桂,刚说明来意,杜春桂端着身子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:“不行不行,我金盆洗手了。”鬼子漏故意卖好说:“上次你跑了躲了,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其实,你偷偷跑回来我也知道,可我也没找你麻烦!”见杜春桂一时声沉语默,又说,“你看我家小昙花有了毛病,你就麻溜儿给扎古扎古呗。”杜春桂说:“我别的不担心,就怕给你孩子扎古好了你反咬我一口,还怕给你孩子扎古不好你再给我加一条罪。”鬼子漏说:“你只管给看病,看不好不怪你。”黄得贡替鬼子漏说好话:“行啦,别说那些了,人家能来求你,也是瞧得起你,就别拿扭了。”杜春桂这才应下:“也别找二秧子了,我自个儿去瞧看瞧看吧。”
她鬼鬼祟祟跟到鬼子漏家,让鬼子漏把舀满小米的小碗放条琴上,然后插进三根点燃的线香,面对西墙双手合十,闭目合眼地嘟囔了一阵,然后睁开眼睛信口开河:“你家有个腿不好使的瘟死鬼,没儿没女没钱花,找上门来了。”鬼子漏皱起眉想了半天,还是一头雾水:“那是谁呢?我们老曹家也没有瘟死的呀。”姚锦冠提醒说:“听老人说,哈尔滨大瘟疫那年,老金家有个大房奶奶扔在大罗密了,埋在雪窝里,开春也没找到尸首,一直没入祖坟。”
“就是她。”杜春桂说着,用火点着碗里的酒,用手指撩出酒火,敷孩子大腿疼处。看见酒火在孩子皮肤上燃烧,鬼子漏心里像被灼伤一样难受。
扎古完,杜春桂又故意折腾鬼子漏:“你这丫头不好养活,认老神树干妈,往树梢拴一块红布吧。”鬼子漏问:“多大的?”杜春桂说:“一尺三,越高越好。”还嘱咐道,“你得亲自拴,别让外人知道。”
鬼子漏不敢不照办,连夜扯了一块红布,笨笨卡卡地爬上老神树去,把一块红布系到了树冠当中的一个树杈子上。下来时,一时心急,一脚没踩稳,从树上出溜下来,摔在青石墩上,造了个鼻青脸肿。
第二天孩子腿果然奇迹般的不疼了,也能到外边跑着玩了。姚锦冠说:“老长还是挺有两下子的,扎古扎古孩子就好了。”鬼子漏却疑心:“那酒火和中医热敷相似,也可能歪打正着。”